《新闻界》
以幻境展现真实从叙事视角看石黑一雄小说中的
英国小说家石黑一雄因其作品“以巨大的情感力量,在我们与世界连为一体的幻觉下展现了一道深渊”而获得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一部分评论员、新闻界及出版界人士对于石黑一雄的日裔身份兴趣颇高,将他与拉什迪和奈保尔并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杰”,学术界也不乏从东西方文化碰撞、移民的文化身份认同困境角度解读石黑一雄小说作品的文献。但实际上,石黑一雄早在6岁就已经随同家人一起迁居英国,至1983年出版第一部小说《远山淡影》时,他已经在英国生活了22年。相较于14岁前往英国读书的拉什迪和出生在印度英属殖民地岛屿,成年后才定居英国的奈保尔,石黑一雄的思想可以说很早就融进了英国文化,因而对其作品的研究也应当跳出移民文学的框架,仅仅将石黑一雄简单定义为“移民作家”是不妥当的。
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是石黑一雄小说的一个不容忽视的特点,这为作品的抒情性起到了很大的强化作用。在石黑一雄的几部中篇小说里,叙述者往往自己就是故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担任讲述者的同时自身也左右着故事的发展。值得注意的是,第一人称叙事内容并不是完全可信的,作为叙事者的人物,其讲述未必符合作品内部构建的那个世界的真实,其中可以包含叙事者故意为之的谎言,也可能由于叙事者未能意识到某些重要事件或情感而导致叙述与事实不符。但随着阅读的进程,所有的假象与矛盾也会和真实一起随着叙述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眼中,试图掩盖真相的是小说中的人物,而不是作者,对于叙述者即故事主角掩盖事实的举动的呈现,恰恰是作者揭露事实的手段之一。正如《浮世画家》中的叙述者退休画家小野增二同时也是故事的主人公,他讲述的是自己战时为军国主义服务,一度获得极高声望,却在战争结束后被国民唾弃的经历,在读者看来,他并未正视自己的错误,而是将自己在国民面前承认错误也归为自己的“尊严”驱使,在叙述中含糊回避自己的罪行,最终才不得已坦白。与小野增二的避而不谈相类似的,还有《长日留痕》的主角——英国管家史蒂文斯叙述中的拐弯抹角。史蒂文斯在旅途中回忆了自己在达林顿府邸服务的一生,他恪守所谓“管家的尊严”,将为雇主提供最完美的服务当作自己的终极目标,不能有一丝违背这一“职业操守”的行为。尽管对于前雇主达林顿勋爵亲纳粹的立场抱有犹疑与不安,史蒂文斯还是表现得如同完全理解并认可雇主的立场,并极力为自己执行勋爵命令解雇两位犹太女仆的行为辩护:“也就是在那几周内,达林顿府发生了几件完全属于偶然的事件,于是现在便有人猜测,那些事件一定为那些荒诞无稽的断言提供了根据,可这类根据却不足取信于人。”[1]跟随史蒂文斯的回忆,读者不难体会到这位英国管家长久以来是如何在内心一遍遍为无法接受的事实编织合理的证据。石黑一雄说过:“我喜欢回忆,是因为回忆是我们审视自己生活的过滤器。回忆模糊不清,就给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2]石黑一雄小说中大量出现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他们不可靠的叙述为“幻觉”提供了极便利的载体,在他们的叙述中被略过但随着故事推进呈现出缺口的部分、被避重就轻但无法抹除存在痕迹的部分、彼此矛盾并最终反证出真实情景的部分,无一例外地凸显出人物支离破碎的精神状态。在石黑一雄笔下,人物叙述的过程就是对自己心理和情感的剖析过程,他们在幻觉中进行自我解剖,在浑然不觉甚至以为十分安全的情况下自行剥离了一切保护层,这样一种呈现方式较之他者站在旁观或全知的视角对人物进行的剖析,少了一道转述的工序,读者可以直接触摸到人物的内心、精神与人格。石黑一雄小说中“巨大的情感力量”,通过构建读者与小说人物内心无障碍的直接感知而实现。
另外,在石黑一雄的短篇集《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中,出现了另外一种第一人称叙述者,他们所讲述的故事并非以自己为中心,他们的选择和行动未必会改变故事的走向。石黑一雄表示,《小夜曲》中的五个故事并不是互不相干的,而将它们比作一支奏鸣曲的五个乐章,彼此独立但又相互照应,为同一个主题服务。这五个故事中出现了许多同质的元素:它们都围绕着音乐展开;每个故事中都存在失意的,面临人生黯淡境地的音乐家;《不论下雨或晴天》中叙述者被卷入好友夫妇的婚姻危机与《莫尔文山》中叙述者与瑞士夫妇的相处经历类似;《小夜曲》中仅有几笔带过的女主角前夫是《伤心情歌手》中的男主角;《大提琴手》与《伤心情歌手》的故事都开始于意大利的广场,叙述者都是广场上的乐手等等。类似的反复在《小夜曲》中随处可见,如同复调乐曲的回环。就叙事层面而言,一个显而易见的反复便是这五个故事的叙述者都不完全是他们讲述的故事的中心,有别于石黑一雄其他几部独立中篇的叙事策略。第一人称的叙述在这里起到了另外一种作用,叙述者在讲述或转述他人故事的时候会交织进一些自己的经历,这些经历往往和故事主线之间存在微妙的联系,也如同一支乐曲的主调与和声,共同构成了乐曲的完整呈现。尽管小说中叙述者的着眼点在于他人,但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不会忽略叙述者本人的故事。读者可以感觉到,《小夜曲》中的叙述者对于自己叙述的对象有所筛选,选择那些自己感兴趣的或产生共鸣的部分进行讲述,于是讲述他人故事的过程也就变成了讲述自我的过程。石黑一雄还会为这样的讲述加上一些虚构与夸张的成分,比较明显的是最后一个故事《大提琴手》,蒂博尔给埃洛伊丝拉大提琴的种种细节,不在场的叙述者“我”不可能了解得如此巨细无遗,于是当故事结束,“我”的叙述重新回到当下现实中的广场上时,第一人称叙事的不可靠性开始频繁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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